作者: 許文吉
「少年聽雨歌樓上，紅燭昏羅帳，中年聽雨客舟中，江急雲低，斷雁叫西風。而今聽雨僧廬下，鬢已星星也。悲歡離合總無情，任它空階點滴到天明。」這闕宋人蔣勝欲的「聽雨詞」，我一直喜歡並牢記在心。因為詞中，每個階段的描述或多或少那麼貼切地反應了我一路走來的心境！
年輕時雖不曾荒唐，但總也有一段輕狂。算命的說我八字帶「華蓋」，主藝術；另有「驛馬」，主遠行。而似乎那段時間的作為就離不開落土時的命定。甫退伍即懷著偌大的雄心和勇氣，一頭栽進了遥遠而不可知的非洲，面對全新廣袤的世界，不管你的意願為何？自然會有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闖進你的生活，挑戰你的能耐。躬逢「政變」大概是最令人記憶深刻，永生難忘的事！那是一個半夜，睡夢中依稀聽見成串的鞭炮響聲，一時半刻以為身在臺灣過節。及至「噠!噠!噠!」的機關槍掃射聲及黑佣的急促打門聲夾雜，才驀然驚醒事態的嚴重！原來是叛軍從鄰國的邊界入侵，我住家咫尺之遥恰是該國二號政要的宅邸，也成了標的！躺在床上，五味雜陳！就當作在觀賞驚悚電影，睜著眼驚嚇到天亮！接下來幾天的戒嚴宵禁，白天和晚上一樣的死寂，蟲不鳴，鳥不叫！空氣中瀰漫的盡是肅殺之氣，我全身的汗毛未曾如此操勞過，直挺挺豎了又豎！
另一件也很難磨滅的記憶是「瘧疾的體驗」！這大概是長期待非洲人員的宿命。很多當地人活不過青壯年期，實在是禁不起瘧疾的凌虐折磨，有多痛苦？我有幸也親身體驗了一次！發病時彷彿置身虛擬世界;體温往上飆時，全身火赤，真希望身上的皮也能脱下來散熱；又好像練「九陽神功」的「烈焰掌」，全身汗如豆大，一掌呼出，遍地燎原！又感覺像「神識出竅」，但只出了一半，卡在那裏，進退不得！没隔多久，一縷寒意由心沁起，漸漸地...開始下雪結冰！「冷啊!」冷到不由自主顫抖，冷到上下門牙相嗑，冷到「九陰真經」的「寒冰掌」大告功成！一天之內，冷熱更迭數次，食慾全無，粒米未進！只能仗著年輕本錢與之博鬥，短短數天就減肥了幾公斤！也算是另類的塑身。幸好如上所述，僅屬曇花一現;快樂的事其實也不少，與黑人歌手唱和是其一；與一對退休的法國夫妻熟識交往也是趣事！他們就住在我隔壁，曾經是厨師，開過餐廳，熱愛美食，更懂得過生活.他們對中國文化有著濃厚的好奇心，對中國菜更有莫名的興趣，而我對他們的法國菜更是虎視眈眈，覬覦已久！終於我以小本經營的炒飯、春捲、酸辣湯換到一頓正宗法國大餐，只是一餐吃下來，將近四個鐘頭，由中午吃到將近黄昏。吃得我頭暈肚脹，腰酸背痛，累死了！聽說法國人的嘴巴是出名的，不僅懂得吃，更會閒聊扯淡，一杯紅酒在手，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，没完没了…今日果然見識.我在想曰後會染上「浪漫色彩」和「美食主義」，這對夫妻脱離不了干係！之後，有一段不算短的時日，因著業務，趁著年輕，來去了很多地區，花花世界的吃喝玩樂也都領教了一些.而我的燦爛歲月也隨著我的破嗓和成家趨於平淡！
破嗓使我閉嘴，使我沈靜，使我有機會與自心對話。成家讓我收束曾經縱放的心，尤其內人的樸實，單純，善良個性就像一條隱形的鎖鍊牢牢地框住我的浪漫心！明明自家料理了一席尚可稱豐盛，浪漫的西式菜餚，不同造型的燭台也都各自營造著氣氛，我就想把我的美食與浪漫畢其功於一役，讓她認可我曾經經歷的輝煌！她卻堅持開燈，並且跟我要「辣蘿蔔」，說：比較下飯！「如此這般」的太太，唉！我的浪漫思想，美食主義還有用武之地嗎?為了斬草除根，她進一步落井下石，參加「見習」，「培訓」並授了證，還吃全素，我的人生由彩色變黑白！可是她也並非全無體諒我的心思，於是幫我報名「茶道」，要我從茶煙縹渺之中悟入正道，把我推入合唱團，讓我唱個痛快！
今年冬天，成日盡是寒冷溼潮，坐在窗邊沏上了茶，睇看緊鄰的公園，披著灰濛，倒成了一幅黑白墨染的山水！雨瀝瀝地下，我驚覺成了「聽雨詞」的僧廬中人，不覺莞爾！新沏的普洱有股淡淡的桔香，從舌根漸漸蔓延開來，回甘的滋味讓我想起了黄庭堅的「品令-茶詞」：恰如燈下，故人萬里，歸來對影，口不能言，心下快活自省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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